美文山河万里
山河万里
古玥
文
北流霜
图
一、我觉得她心里其实非常寂寞
十八岁那年,我第一次离家,是去国外念新闻专业。
拿到offer的时候,老爹眉头紧锁,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地图叹气。地图上以鱼城为中心,方圆五百里为半径画了一个圈。
我填报志愿的时候老爹说:“只准报考这个范围内的学校。”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只因离家较近,一旦我在校发生任何事情,他都可以用最短的时间赶过来。
老爹先前有过一个女孩,我见过她的相片,她模样乖巧地坐在钢琴前面,侧脸美丽,一副认真的模样。可惜她没能生长成年,五岁夭折。后又过十年老爹才有了我,算作中年得子,因此家教虽严,但他对我却格外疼惜。老爹生得高大威武,退伍多年仍旧站得笔直,鬓角有了点白发,可是丝毫不见老态,反倒有种风度翩翩的沧桑感。妈常常在背后夸他样子英武,连开家长会,老师私下都会开玩笑说:“苏木的老爹最有味道。”别人都讲我脸面身形似他,可是性格温和,同母亲一个模样。
如今阴错阳差,我去了遥远的美国读书。妈劝他:“孩子在我们身边这么久,你不能一辈子护着他,也该让他独立。”话虽如此,他们还是不放心我独自去到国外,一同送我上学,打算帮我在学校附近买一间小公寓住。
我念大学之前,去拜访老爹的老战友,我叫他陈叔。陈叔退伍之后来到美国,白手起家打下一片家业,儿子的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无人能单靠运气成功,在当地亚裔有这般名望,可见是吃尽了苦头才爬上来。
陈叔已经毫无当兵的模样,六十岁的中年男人,我总觉得他的大肚子会把衬衫撑破。一同吃饭的还有他的儿子,名叫陈弘,戴着一副细边金丝眼镜,是个文质彬彬的二十八岁年轻人,但是不怎么喜欢讲话,目光里总有一股狠劲。
我晓得他的发家史,学经济与法律,听闻被称为“亚洲狐狸”,有过三流明星做女友,分手后滴水不漏,分分毫毫都算得清楚。
陈叔叔拍拍自己的肚子:“胖了点,应酬太多。”活脱脱一个暴发户。但是喝了一点酒,他又要和老爹一起唱红歌,抱着老爹哭,说:“兄弟,我们真的好久没见了。”
酒过三巡,陈弘说:“既然苏木在城南念书,不如就住在我家里,自己在外面住,一个人,也不放心。”
老爹抬头起看他。
陈弘又慢慢地说:“我平时太忙,总是全世界各地跑。房子我未婚妻一个人住着,我也是私心,想请苏木弟弟平时陪她说说话。”
陈叔叔抹一把眼泪,端起酒杯说:“兄弟,这事我定下了。小弘子忙,那房子就让苏木住了。”他端着酒杯,和老爹的酒杯碰到一起。
老爹起先也怕我一人住在别人家未免尴尬,也怕我打搅别人生活,他一贯以为我不善与人交际。但当天夜里,陈弘就乘飞机飞到马来西亚出差。老爹又知道那房子是陈弘的未婚妻住着,只是为了上班近一点,不做他们两个生活住宅,他这才放心地让我搬进去。
那天文元——就是陈弘的女朋友,刚好不在家。老爹走之前交代我许多事情,要我出国在外多多注意,把所有都交代了一遍。他总担心会有人持枪对着我,一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走时,在机场他背对我,一直不肯回头,只举起两只手不断挥舞,像是投降的姿势。我心中涌出不忍,我知道他怕自己会哭。
这是我第一次离家,他终究要放开手。
回到家,我才有时间打量这间房子,不算大的公寓,阳台上养着许多不知名的花,墙壁刷成白色,简约干净。我觉得这房子的主人一定很有品位。
大概下午五点,我坐在沙发上看书,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我不知所措地站起来,看到一个女人走进来。
那个女人穿着黑色的长裤,白衬衫,留着长发,眉目姣好。她看到我,说了句:“你就是苏木吧,你好啊。”她直视着人的时候,会让人有一种莫名的依赖和犀利感。
我看着她,过了一会才说:“文元嫂子好。”
她随手把包丢在沙发上:“还没结婚哪,叫姐姐,不要叫嫂子,都把人叫老了。”
我说:“文元姐姐好。”
她眉开眼笑:“很识相嘛。”
见到我手中拿的书,她又笑了:“喂——你是念大学,怎么还在看课本,什么文学作品导读?”
我看看书皮,很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问我:“吃过饭没有?”
“没有。”
她说着打开厨房的门,问我:“有没有什么忌口?”
我想了想:“不要姜和蒜,不要太辣,不吃芹菜,不吃肥肉。”
她看着我笑:“陈弘说你是从小被宠到大,果然没有错。”
我很意外她会做饭,跟到厨房去看,她毫不客气地指挥我做事,削皮、打蛋花、准备食材。我笨手笨脚,每次都做到一盘糟。她过来救场,三两下收拾干净,然后对我说:“看到没有?下次按照这样做。”
我一直在点头。
我才发现自己除了读书,一无是处。
她的手艺意外的好,这让我感到惊讶,我觉得她不像是这样会厨艺的人。
我忙了一天,觉得肚子饿,吃得很慢,但是吃得多了一点。她看着我,笑笑:“真是好人家出生的男孩,吃饭都吃得这么有样子。”
“有样子”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我放下碗筷,不好意思地问她:“我是不是吃得有点多?”
“没,挺好的。”她说,“在这个房子里面,已经有一百七十天没有人陪我吃饭了。”
她的表情很平静,我抬头去看她。
那一瞬间,我觉得她心里其实非常寂寞。
二、他把她的翅膀剪掉了
饭后我与她一起洗碗,这在我人生中算是第一次。
我们相处和谐,我每日发语音给妈,告诉她日常所有,一切都好。我每天按时上课下课,偶尔参加班级活动。有女生私下约我,老爹说过了十一点钟就一定要在家,他看美国的新闻报道,说此地夜间有流浪的无业青年,会守在阴暗的巷子拦路抢劫。我为了不让他担心,因此推掉一些约会。一来二去,大家都说苏木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亚洲学生,将来一路要念到博士才算罢休。
但我懂得谦逊,也不喜欢争什么东西,尚且和同学关系平和。
文元有时整天在家,有时很晚回来。有一天她喝得醉醺醺的,半夜十一点钟在外面砸门。我吓了一跳,开门见到她醉得不成样子,手袋的东西被翻得到处都是。
见到我,她一笑:“钥匙找不到了。”
我扶着她到沙发上,倒水给她喝。
她看着我“嘿嘿”地笑,对我说:“苏木,苏木小朋友,你知道陈弘为什么让你住在这里吗?”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因为陈叔叔和我老爹的情谊很深,他想要帮我们。”
“哈哈。”她笑起来,“是为了让你看住我,让你看着我不要乱来。”
她的眼睛里有股自嘲的笑意,我心里没来由的觉得难过。这样的房子,这样的一个人,她太寂寞了。
我帮她脱掉鞋子,笨手笨脚地帮她卸妆,扶她去床上睡觉。第二天我做了一顿勉强过得去的早饭,见她出来,她仍旧将自己装扮得滴水不漏,一如既往。
她说:“苏大少爷做的第一顿饭,真是不容易。”
我笑笑,看她大口吃饭,表情专注得像是在做一件极重要的事。
我认真地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不管现在还是以后,你所有的事情我都不会说出去的。”
“所以呢?”她抬起头问我,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所以你可以做你喜欢的,我会保守秘密。”我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任何事情我都会保密。”
“你根本不会撒谎。”她说,“傻孩子。所以他才会让你住在我身边。”
我心里觉得一阵惊疑,这就是夫妻两个人的生活?互相防备,互相算计,可是她这样澄澈明亮的一个人,为何陈弘要这样对她?
我上学放学,她上班下班。每日按部就班,虽然彼此平常不太谈私人的事情,但同住在一起,我还是慢慢晓得她的故事。
她来美国念书,顺利进入电视台做事,先前是出境记者,做主持人,一度风生水起,在新闻和法律节目做到王牌。她跟踪过多起案件,危险时顶着子弹对着镜头用一口流利的英语报道,成为唯一一张频繁出镜的亚洲面孔,被许多观众熟知,甚至国内也有相当一部分人赞她临危不惧。之后她转到一个闲散的职位,兼任电台节目的主持人。
她是一步一步自己走上来的,我见过她从前的样子,在冰天雪地里做采访,镜头移开她就哆嗦着蹲下来,有人拍照,她还不忘比出手势做出怪脸。
那张照片她保存那么久,一定是非常热爱那个职业。
“为什么不做了?”
“因为订婚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然后把照片收起来。我忽然明白,因为陈弘不想让她做这份工作。他想要把她关在房子里做一只金丝雀,他把她的翅膀剪掉了。
“喂,小朋友,你怎么知道我这么多故事?”她转头问我。
三、但我很想她明白
放学时我走到校门口,准备搭公交回去,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喂,苏木。”我看见一辆跑车上有一个戴墨镜的女人。那个女人摘下墨镜,原来是她。
她一挑眉毛:“上车。”
我打开车门上车。在同学惊讶的眼光中,她发动车子,如箭一样地窜了出去。我吓得连忙系紧了安全带。
“为什么来我们学校门口?”
“没什么,就想看看你上学时候的样子。”
她偶尔不出门,我早晨就会做早餐喊她吃饭。周六两个人一同窝在沙发上,我看书,她看剧。看到有好笑的地方她就倒回去喊我一起看。就算没有约会她也会化妆,一起去买菜她也要搭配衣服。她吃饭不肯吃热量大的东西,偶尔嘴馋也是只吃一口,剩下的我就吃光。
她说:“做主持人的时候不能胖,要时刻注意形象,都习惯了。”说完愣了一下神,几乎是不自觉地叹一口气。
我知道她仍旧是按照以前的标准要求自己,保持水准和身材,为了日后拒绝一些诱惑,她的翅膀慢慢也会长出来。
她看着我,叹气:“年轻就是好,俊秀又英气,熬夜乱吃东西皮肤都是好的。”
我笑她每天扮老气:“明明也没有大我几岁。”
她把手指竖在嘴唇中间:“嘘,不要跟我聊这个话题。”
周日晚上我仍旧窝在沙发上,关心新闻热点,我不喜欢出门。
她问我:“怎么每天都在家,没有女生约吗?”
我笑笑,不说话。
她瞬间了然:“有很多吗?”
“有一些。”
“恋爱还是可以谈一谈的,结婚就要慎重了。”
我笑:“我不打算结婚的。”
她不以为意:“你现在这样讲,将来到我的年纪,会……”她停了一下,想了想,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接着说,“会寂寞到想要抓墙壁。”
我看着她,过了一会才说:“我现在就想要抓墙壁。”
她讶异地看着我,手机刚好在这个时候响了。她接了电话,语气有点变化:“我在家呢,苏木放学回来,好什么好……你什么时候会回来……为什么还要那么久……”
听人家讲电话有点不礼貌,我走回自己的房间。
夜半睡不着觉,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拿起手机,我看着荧光屏幕,发了一条消息给她。
那条消息一共只有七个字。
“恨不相逢未嫁时。”
然后我按灭手机屏幕,闭上眼睛。其实我没有睡着,脑袋里乱糟糟的,一直在想事情。比如她喝醉时的样子,她做饭的时候,她笑起来千百种模样,眼睛里的亮光和浓密的眉毛。
我不打算结婚,因为我爱的人已经成了别人的未婚妻。
恨不相逢未嫁时。
第二日我见到她,仍旧同往常一样吃饭说笑。她的神色中丝毫没有掩饰的痕迹,装作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们心照不宣。
但我晓得事情已经发生改变了。
我跑来遥远的美国,在陌生的城市念书,老爹一直以为是填报志愿时候出的纰漏,误以为我错过时间,只得申请国外的学校。其实不是。我一早就打定主意离家,在那张地图被画上一个红色的圈的时候,我就知道那只是徒劳。
人生的前十八年都是按照父母的安排走,我也不想耗费心力去争取什么。我晓得他们给我的,要远远比我的选得更好。然而就像是一条船,我有自己规划好的航线,现在是步入那片海域的时候了。
你看,我撒了这么大的一个谎。我成功地欺瞒了所有人,且永远不会被拆穿。文元一直以为我是家教良好的乖乖仔,勤勤恳恳地念书,有一句答一句,不习惯说谎。
她错看我。
我早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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