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散文落榜

立春高三复读五年，最终还是与大学擦肩而过。他白天不敢回家，怕邻居问起，而是躲在村子南地的新渠河旁边的树林里。

立春等到天完全黑下来，他才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夹着铺盖灰溜溜回到了家。

弟媳鄙夷地看他一眼没说话，转身进了自己房间。

父母都在堂屋，父亲抽着旱烟，母亲戴着老花镜在纳鞋底。他们看着狼狈的儿子，一阵心痛。

母亲说，不知道你回来，锅都刷过了，馍筐里还有蒸的菜包子，你将就吃点吧。

母亲说完，就要去厨屋拿馍筐。立春马上拦住了，说，妈别管了，我不饿。

母亲坐下来，叹息着说，孩儿，别难过，咱认命吧，考不上学，是咱家的祖坟没冒青烟，注定没有上大学的命。

立春嘶哑着说，爸，妈，我想明白了。这大学啊，我以后也不会再考了，我认了。现在弟弟结婚了，妹妹也出嫁了，我都这么大了，也没脸再复读了，我现在不但成了家里累赘，还是村里的笑柄。

你们看，这几年我因为复读，钱没少花，家里的活，我都没干过。我也过意不去。

父亲磕掉烟灰，颤抖地用手重新装上烟丝。

立春继续说道，爸，改天我去收拾下老院子，我要那座院子了。这个院子就归老二吧。

二老听着，很是凄惶。父亲说，不用着急，有我们在，老二媳妇儿不敢过分。她即使说难听的，你也不要放在心里。毕竟这几年你弟弟出去打工帮衬家里不少。

不过那个老院子，已经荒废好多年了，也需要整饬下了。明天吧，咱俩去拉几车土，再拉些麦秸，先把院墙垛起来。

立春点点头。母亲又叮嘱道，考不上学，没啥丢人的，孩儿，别有啥负担，前街姓崔的不也是考了几年啥都没考上。你回去早点睡吧，啥都甭想。

立春答应一声，就夹着铺盖去了自己的小黑屋，在牛棚旁。他不忘到牛棚摸摸老黄牛的头，叹口气，然后钻进自己的屋里。

他没有开灯，屋里除了一张小床就是祖上传下的老柜子。他摸黑进去把铺盖随意铺在床上，把头埋进被褥里失声痛哭。

绚丽的大学梦算是彻底破碎了，几年高考，越考越差，怪谁呢？都怪自己无能，还能怪谁呢？

立春辗转反侧，胡思乱想。他知道父母没有睡，他上厕所时还听到父母窃窃私语，估计二老是在商讨着他的出路吧。

不久，他听到弟媳的咳嗽声，她应该是上厕所了。很快旁边的厕所传来急急地尿尿声，立春愈加心烦意乱起来。

怎么办呢？今后的日子该如何面对呢？同龄的人基本都结婚了。他已是大龄青年了。

从小学到初中，他都是家里和村里的希望。读高中时，说媒的人络绎不绝，是他坚决反对，最终堵死媒人的路。

对于学习，自己够努力了，平日成绩还算可以。不期每逢大考就发挥失常，是自己太患得患失？或者真的是祖坟没冒青烟。

想想这些年，怕别人看笑话，自己两个月都不敢回家。即使回家，也是摸黑避着人回来，天刚亮，就扛着半袋粮食，馒头，还有一大瓶酱豆偷偷摸摸出村赶车。

几年来，自己真的是勤俭节约，紧衣缩食。酱豆里生蛆了，也不舍得扔掉。粥也不舍得喝，都是馒头就酱豆喝白开水。

立春知道，面对高昂的复读费，父母不说，立夏不说，弟媳总是有怨言的。

还有妹妹立秋，她可是学习成绩优异的，为了供应自己读书，重男轻女的父母硬是逼着她退学。

想到这些，立春心如刀割。最后迷迷糊糊睡着了。

立春醒来，已经天光大亮，父母没有唤他。他起床后，摸了摸胡子拉碴的脸，就出门了。

家里没有人，院子的饭桌上盖着给他留的饭。一大碗玉米粥和半碗凉拌的咸菜，他见咸菜里滴了不少香油，又是一阵心酸。

立春吃过以后，洗好碗筷，又打扫过院子，就钻进屋里了。

他不想见任何人，他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眼光。说真的，他连死的心都有了。

一会儿，立春听到了立秋喊母亲的声音。原来立秋也在关心大哥考的怎样，吃过早饭，抱着孩子就步行过来了。

立春见到立秋觉得很愧疚，这个妹妹，为这个家做了不少牺牲。她初二就被迫退学，平常在地里忙，冬天去村里的砖厂打工。

老二定亲时缺少彩礼钱，母亲就把立秋许给比她大七岁的牛大强，牛大强品行不坏，就是性格木讷，憨厚老实。唉，立春叹息着。

立秋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一兜鸡蛋，满头大汗。

自从立秋生了孩子后，她的身材就有些变形。原来扎着马尾辫，高高的瘦瘦的，很是精神，现在头发剪短了，身体明显发福。

立秋晃着孩子让叫大舅，孩子反而哭了。立春是不会哄孩子的，一时显得茫然无措。

立秋把鸡蛋放到桌子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毫无避讳的撩开衣服奶孩子，立春看到一片雪白就尴尬的扭头过去。

立秋说，知道昨天出结果，想着你回不来，今天就来看看。立春嗫嚅着脸就红了。

立秋看出端倪，马上改口说，考不好也没啥，俺邻居家的孩子光高三都上了八年，昨天回去说能读个师专，肯定能吃上商品粮了。

大哥，我说啊，即使没考好，你也别泄气。你是家里最后的希望。你的复读费我出了，大哥，你一定要坚持，我觉得你肯定行。

立春眼角湿润了，对立秋说，你不用劝我了，我考虑清楚了。这学我不上了，我认命了。我相信不上大学，我也能过得好。

昨天和咱爹说了，这两天就把老院拾掇下，我搬过去，要开始新的生活。我老大不小了，也要出去打工挣钱养家。

立春说着，有些哽咽了。他想憋着不哭，但泪水在眼眶打转。

立秋站起来，到立春身边，用手摸着大哥的肩膀，轻轻拍着，说，大哥，没有迈不过的门槛，我相信你干啥都能干成。

立春点点头，努力让自己情绪稳定下来。

立秋笑着说，你看咱兄妹搞得氛围这么沉重干嘛？你在学校肯定吃了不少苦，你看你现在黑瘦黑瘦。我中午给你炒个鸡蛋补补。

两人正说着，父母回来了。母亲接过孩子，挤眉弄眼逗孩子。孩子没哭，还咯咯笑了。

立秋问，怎么没见二嫂啊。父亲撇下嘴嘟囔着，别管她，大早上没吃饭就回娘家了。

母亲瞪他一眼，说，恁二嫂娘家今天有集要待客，前几天就说了。她大早就过去帮她娘做菜去了。

立春想进屋，他父亲喊道，上午我把老院的草割完了，下午你也别呆在家里了，咱俩用架子车拉点土和麦秸秆把院墙垛起来。

立春点点头，就进屋了。他听到了父亲的轻微叹息声。

立秋问母亲上午忙啥去了。母亲瞥一眼立春的屋子，悄声说，我去找你二婶了，看她前些日子说的那个姑娘定下亲没有。

恁哥不上学了，再不让人介绍媒茬儿，不就什么都耽误了。立秋点点头，然后娘俩怕立春听到，就进堂屋去说悄悄话了。

立春隐隐约约听到她俩说话，但什么都懒得问，懒得管。

吃过午饭，立秋就回去了。

立春想进屋，父亲说，这么大的男人了，老呆在屋里有什么用？没考上大学，就没考上，有啥丢人现眼的？日子还过不过了？你去换双鞋子，咱俩现在就去拉土。

立春换了鞋子，去拉架子车，父亲把铁掀和挡板放到车上。然后背着手，挺着胸跟在后面。

立春担心熟人问起高考成绩，拉着架子车想钻胡同走小路。父亲看穿了他的意图，冲立春说道，就走大街，就走人多的地方。

路边有好多唠嗑的邻居，有主动打招呼的，呦，立春啊，啥时候回来的啊？

立春担心对方问考试成绩，敷衍一声就拉着车急忙向前赶。父亲则慢悠悠地，边走边打招呼。

快出村时，迎面碰见黄娇，她骑着自行车见到立春，就下了车，笑着打招呼，看架势是想聊几句的。

立春顿感尴尬，如芒刺背。黄娇比立春小四岁，立春读高一时，黄娇还在读小学五年级。

等黄娇高考时，他俩还在同一个考场。黄娇当年就考上师专走了，而立春依旧名落孙山。

最为关键的是，黄娇读初中时，经常去他家，让立春给辅导功课。现在黄娇读了大学，自己呢？想起以前还辅导她，立春无地自容。

面对黄娇的笑脸相迎，立春脸一红没说话，拉着车从黄娇的身边就过去了。黄娇不知所以，还喊了两声立春哥。

这时，父亲跟上来，主动说道，娇娇啊，一年不见，成大姑娘了。看来还是大学养人哪。

黄娇腼腆地笑了，问道，立春哥怎么了，我看他气色不对啊。

父亲笑着大声说，会有啥事啊，不就是没考好，闹情绪呗。

立春听得很清楚，没说话，埋着头只顾向前走。

黄娇叹息着说，听说今年的高考题特别难，大伯，你也劝下他，别让他放弃，我相信来年立春哥只要能够发挥好，肯定会考上的。

父亲赞赏的看着黄娇说，立春要是有你的一半聪明劲，就不用我操心喽。你回去吧，我们还要去拉几车土。父亲说完，就转身走了。

黄娇望着两人的背影，一时陷入沉思。许久，她才缓缓地骑上车子回家了。

立春见四周草木，蓊蓊郁郁，又无人，就放慢脚步，并伸出手擦下汗水。到了半晌，天还是热。

这时，父亲喊住立春。立春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发现父亲满脸怒容赶了过来。

父亲站在立春面前，立春不自觉地后退半步。

父亲慢慢消了火气，语重心长的对立春说，恁爹穷，也没有文化，为啥村里没人小看恁爹，因为恁爹认死理。不偷不抢，不坑不骗，不占人家小便宜，所以在村里就没有低头走过路。

你不就高三复习几年吗？不就是没考上大学吗？有啥丢人的？你比恁爹读书多了去了，大道理你应该知道的比我多？

立春没有吭声，还是拉着架子车的姿势，站立着，倾听着。

父亲继续说，人懂得廉耻是件好事情，但别过分。我觉得考不上大学不丢人，你今天的表现才丢人。你不偷不抢，有啥怕见人的，别人问起，你就说没考好不就行了？还有黄娇，人家出于礼貌，给你打个招呼，你跑啥？有点出息没有？

父亲说完，看立春满脸通红，就不再指责了。指着路边河沟说，就从这里挖土吧，这土垛墙好。

立春如释重负，二话不说，把车子停稳当，把挡板放好，拎着铁掀下到沟底，铲土去了。

父亲没动地方，看着立春，从裤兜里摸出烟来，划根火柴点上，并吹熄火柴，踩在脚下。

立春为了证明自己，用力铲土然后扬到车里。一会他就汗流浃背，浑身乏力了。

父亲抽完烟，让立春先停住，在旁边喘气。自己接过铁掀，铲土，上扬车里，稳准狠。

片刻功夫，铲土已经超过立春。且仅额头有汗珠浸出，不像立春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土装有大半车，立春还在装。父亲说够了，再装就拉不动了。立春个子高，偏瘦，拉架子车为了避免后面碰地，需要弯腰前行。

土路坎坷不平，立春咬着牙用劲力气，艰难行进。父亲悠然跟着，不时摸出烟来抽。发现立春实在走不动了，才帮把手向前推几步。

当天拉了五车土，都堆放到老院子里。父亲看看天色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看明天再拉这么多应该都够了。

晚上回去，立春没有吃饭，实在没有胃口。身子就像散了架，躺床上起不来了。

半夜醒来，立春感到浑身酸痛，同时肚子有些饿了，就出来找吃的。

立春在锅台上找到给他留的饭，除了粥和馒头，还有三个鸡蛋。立春知道，这是父母心疼自己，不由眼角湿润了。

天刚亮，父亲就唤立春起来，说趁着天凉快拉土去。

立春又困又乏，咬牙起床。这次父亲没有去，就在老院边收拾院子边等着立春。

立春处在崩溃的边缘，一早上只拉了两车土。

父亲看他步履蹒跚，举步维艰，就说，够了，不用再拉了。

立春挥汗如雨，瘫坐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父亲走过来，点上一支烟，没说话。

烟抽完了，父亲对立春说，这些年你一直读书，就没受过这些苦。老二去满洲里打工几年，天天干的都是这么重的活。

农忙时还要割麦，拉麦，碾场，犁地，耙地，播种，你觉得，你能不能坚持下来？

父亲说完，又点上一支烟，然后继续说道，孩儿，你要考虑清楚，不考大学，你以后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前面我可以帮你，以后我年龄大了，这些都需要你去面对。还有，当初立秋牺牲学业就是要成全你，如果你放弃了，你有没有想过立秋的感受？

立春听着听着，面有愧色。

父亲继续说，以你现在的年龄，在村里找老婆都很难。你的同龄人都结婚了吧？比你小的，或者条件好的，凭什么看上咱？没钱，又没有工作，干苦力又干不了。你自己说说吧，你的优势在哪？

立春涨红了脸，无言以对。这是父亲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对自己说这么多，句句诛心，鞭辟入里。

父亲好久没说话，他需要给立春思考的时间。

停了许久，父亲又抽了支烟，语气平缓的说，孩儿，事到如今，没有退路，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你除了继续高考，别无选择。人家说，自古华山一条路，你今天就被逼上这条路了，无法回头。

昨天晚上，你早早睡了，我去找了娇娇，我问她考试究竟咋回事？为啥人家就能考上，而你不行。

娇娇说的很实在，首先人家除了基础好，还经常和人交流，互相沟通和提高。听说你死脑筋，很少和人交流，都是独来独往，啥事都是瞎琢磨。你是不是方法不对啊？你好好想想吧。

父亲说完扭头回家了。立春又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母亲喊他回家吃饭，他才起身。

立春到家后，发现父母的碗筷都未动，在等着他一起吃饭。

饭后，母亲去刷锅刷碗，父亲对立春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好好想想我今天给你说的话。

立春回到屋里。思忖半天。觉得就如父亲所说，自己无路可退，只能继续考学，否则真无立锥之地，无养活自己之能。

立春马上起身去堂屋，见母亲半躺在床上挥舞蒲扇，父亲端坐在中堂旁边的椅子上闭目养神。

立春说，爸，妈，我想明白了，这学我还要考，撞了南墙不回头。

父亲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会改变主意，我下午已经约了娇娇，让她和你沟通沟通，你不能走进死胡同出不来了，也要听听人家成功的经验。以前你辅导她，现在轮到她辅导你了。

立春，脸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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