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某事
临近春节的晴天,常常伴着些许积云,过不多时,就转阴下雨了。雨往往会下一两个小时,初时迅猛,逐渐没了声响,留下一地四散的水洼,还有一片惨淡的天。老一辈的俗话(具体我已经忘却了,但仍记得大概意思)说冬至时候如果是晴天,那么过年便总是有雨,反之亦然,应该是多年的经验,做不得假。这样的天气,叫孩童们不得四处游窜,也让归乡的闲人只能缩于房间里自顾自地做些白日大梦,唯有到了饭点,他才会随父母前往外婆的住处,与家族中人围一大桌吃上一顿,在沉默中摄取满桌的闲话——这几天大抵就是这样的生活规律。
车子到外婆家门口时,雨水已不似半小时前那样勇猛,只在塑料棚顶上摩斯电码一样地响。正月的风在人们指缝间滑过,与落雨一同窃去伞柄上的余温,越过颤抖着的树枝,投向空而冷的天际。
发白的手指抓住防盗门的把手,将现代的人际关系轻轻地拉开。一如往常地,从厨房溢出的空气挠动着喉咙,勾出人们之间平淡的问候。电视里的小品演员拖着五年前同样的语调陈述着同样的生活惨剧;台下的看客适时地抹了抹眼泪;而正对着电视的观众则默然看着这与生活同样无味的惨像,时不时与身边的人低声说些什么,或低头摆弄一会手机。
闲人与往常一样,沉默着坐在角落的靠背椅上,在手机之后铸造起自己的无形壁垒,躲在后头看着二舅妈从后厨走到客厅——她将围裙甩在不锈钢晾衣架上,给紫色棉睡衣套上一层大红色马甲;烫染后的黑发下,一副和蔼的笑容在圆脸上扩散——她走到沙发旁边,以她惯有的高音惊叫道:
“啊呀!萱萱你来啦!”
沙发上的两个人先是愣了一会,随后个子更高的那一个站了起来,点了点头:“舅妈。”
这时闲人才发现,电视机前那两个相貌相似的人他曾经认识其中的一个。然而他没有上前打招呼,只继续看着眼前的一切。沉默的人向来很多。他想。何况是面对相关一切都忘得差不多的亲友,那就更多了。这便是人和人的现状。他安慰着自己,为自己的视而不见打好了满腹的理由。然而他是否真的已经忘却了有关这“姐姐”的一切,却也忘却了。
二舅妈的圆脸上褶子越发多了,“头发都长这么长了,真好看,剪下来能卖个好价钱咯!”
被称为“萱萱”的女孩将眼睛眯起来,却没有笑,只是点了点头。
“有多少年没来了?六年?八年?”二舅妈打量着女孩,伸出手抚着萱萱的肩膀,“很久了吧。”
“五年吧……”萱萱将她的回答从喉咙里轻轻地洒到了大理石地板上。
“五年了啊。你长高了不少,脸倒是没怎么变。”二舅妈看了看沙发上的女孩:“这是你妹妹吧?”
萱萱“嗯”了一声,她的妹妹仍然看着电视。
这时三姨妈也从后厨那里摇着竹竿样的身体走了过来,端着的碗里仍残留着半块煎糖糕:“萱萱,看到舅妈了?叫了没?”
二舅妈高兴地替萱萱作了回答:“叫了叫了,萱萱现在懂事得很。”见萱萱的眼神又一次飘向她妹妹,二舅妈便转向三姨妈,“长大了不少,我刚刚都跟她说她这个头发漂亮得很,能卖不少钱哦。”
三姨妈遂开心地笑了,将筷子和碗放在茶几上,问向二舅妈:“那个小伙什么时候上来?”
“下午。”终于到了二舅妈的话题了,于是她便再一次振奋精神,向三姨妈介绍起一个好友的儿子,其骄傲程度接近此男的母亲。
萱萱和她的妹妹仍然坐在电视机前,时而发呆,时而交头接耳。时隔五年,再一次坐在这沙发上,她的面貌没有多大变化,一如这沙发和周遭的一切。
“那小伙子也是初中学历,家里是开理发店的,他跟他爸学的手艺。当时他们家找我做媒,我一下就想到了你们萱萱——她不也是初中学历么?正好……”二舅妈拍了拍掌,两手仿佛托起了一个鸟窝,“她舅舅还说她年纪太小,没到那个年纪,我说这才介绍嘛,还可以谈的。谈个几年,不就到年纪了?”
三姨妈“嗯嗯”称是,看了一眼沙发上的姐妹俩,一手倚在沙发的靠背,露出满意的笑容:“也是……理发师,挺好的。”
二舅妈不无得意地描绘起更好的未来了:“你想啊,你们萱萱过去搭把手,正好可以学一点手艺,以后就两个人一起开店,这不是更好?”她忽的想起来什么,转头看向沙发前的茶几,“——欸,萱萱现在是在做什么事?”
女孩转过头,幽幽地回了一句:“在外面打工。”
“她之前是在城里卖烟酒的给人看店的,后面觉得工资太少,还天天加班,晚上睡得晚,就跑去打工了。”三姨妈高声夺过了话头,“不过也就过年这几天能回来。是吧,萱萱?”
“嗯。”
“要我说,真要成了,还说不准。”三姨妈的嘴角勾了起来,“萱萱她哪里学得会那些……就搭把手,帮忙看店,赚点钱,不错了。”她再一次看向这个现在只称她为“姨妈”的“女儿”,“你现在一个月赚多少钱?”
“一千八。”
“一千八?那——在大城市是有点少哦,在我们这里……”不知是方才的糖糕,还是突然想起她优秀的长子,三姨妈点着头,仍是笑,“还好,还好……对了,二嫂,我们昨天在市区把那套房卖了,可惜不是价钱最高的时候。”
二舅妈眉头一皱:“哪一套?”
随后便是些关于机遇与房价与他人婚姻与欠债还钱的大讨论,原来三姨妈在县城,在市区,在上海北京都置办了房产,可她却常常住在外婆家中,坐在沙发前悠然看着衣着光鲜面容姣好的男男女女谈着恋爱反抗侵略者。也许这世上多数的土地与房屋从来便不是给人住的,一如突然涨价的吉祥物,或是已死许久的小众艺术家,唯有优秀的动物才能在一地球的垃圾堆里宣告一只马桶为什么是无价之宝,“叽叽”地慨叹自己没有在最恰当的时机给一个符号拍卖出最好的价位。
渐渐地,她们又从房子等诸多事宜聊到了老姨丈家的儿子,他这些年一事无成,赌博欠钱,房子没有,老婆也跑了,便一直住在自己姐姐家中——那姐姐如今也近五十岁了,二老常年在她家中住着,而他们在乡下的房产自然不会给她留下一寸。
“她前些天还哭了,说,二嫂,我一直这么供着他们老公老婆,总有些苦劳吧?怎么这么一点情面也不讲。”二舅妈叹了口气,悲悯地摇了摇头,“我就劝她,啊呀,谁叫那是你爸妈呢,好歹从小到大把你养起来,养他们也是应该的,你弟弟就是一时走错了路,你现在帮他,以后他肯定记着的。”随后她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三姨妈,“你说,我这样劝还好吧?”
“嗯……”三姨妈认可地点了点头,“但是嘞,他们两个老的这样对她,换谁都还是会不高兴的。”
“那怎么办?他们把她从原来的家里抱来让她享福,不就是为了等老了有一个人可以供他们?”二舅妈忽然激动起来了,“你当初把萱萱接来,不也是为了以后有一个可以天天供你吃住的地方?”
三姨妈呆在了原地数秒,她的脸上每一寸皮肤都在跳动,随后又归于平静,又一副微笑在这客厅浮现,“诶,你们家小宝前两天不是肚子痛么?那个医生看了以后怎么说?”
二舅妈也意识到了问题,回以一笑:“还好,还好,没什么大问题了。”客厅里的空气便又和睦了起来,却教人难免觉得有些闷了。
院子里,雨仍在杂乱地下。家乡的冬天很少有雪,纵使有,也不过微微一点雪籽,落地也成了雨,似乎今天也是如此。这些劣质的寒意打在塑料棚顶上,顺着颇度滑下来,撞上生苔的红砖墙,积了一个小小的水洼。院里的植物都被这个冬天压低了头,更有甚者竟不敢吐一丝绿意。
没有大雪,也没有太阳,这样窝囊的一个冬天!
闲人想着,一阵风从约莫一指的门缝里逃窜进来,直击骨髓。那些已模糊如雪中泥水的记忆忽然诡异地爬上他的脊椎,将神魂裹成一个冰冷的泥球。有些东西是难以被这冷雨冲刷掉去的,这些过往的死灵难免会缠上记性不太好的人,时时与他强调世事的奇异。
萱萱本与这家庭没有一丝关联,此后也不见得会有,只是在她十二岁那年曾被三姨妈接来做过女儿。她那乡下的家庭中一共有八个兄弟姐妹,其中最大的哥哥已经三十多岁娶妻生子了,而尚小的则只有两三岁,家中入不敷出,有一个十岁的女儿已经送给一户人家当养女——这养女正是这天沙发上的另一个女孩。三姨妈正是通过她这妹妹的领养家庭联系上了原来的家庭,两千块钱,便为自己的老来生活做了一番周到的规划与投资。在三姨妈的计划中,这个两千块钱领来的“女儿”因为书读得晚,同龄人已经初二的年纪,而她还在学习最基础的拼音,所以“可以好好教”,诸如见到那些从未谋面本也不会有机会谋面的“姑婆”“姨丈”,需要低声道一句好,这种基本的规矩,便是她展开优秀家庭教育的一大方案。然而每每有人多的场合,这个面庞粗糙的女孩都会沉默着,溜到摆着吃食的桌边,由一些花生瓜子柑橘自然而然地溜到她口袋中,却又总是一不小心给三姨妈见着,免不了一顿关于言行礼仪的教育,并沦为二舅妈在背后关于金钱与教育之相互包容性的有效论证。只有对着几个年龄相近的弟弟妹妹,亦或面对长辈的责骂,这女孩黝黑的脸上才眯起眼咧着嘴笑了起来。
然而光笑是不够的,这些长辈们需要的也不是会笑而不听话的孩子。在这家中待了一年,学校中关于萱萱的传言已尽数传入三姨妈耳中,并在几个家族的女人口中生根发芽。诸如往同学身上吐痰,顶撞老师,上课不听讲等等事迹,已成了家族聚餐时三姨妈每每摇头的理由,然而除却笑着应对责骂,叫女孩改正却是天方夜谭。“乡下来的,家里没怎么管,你看,野成这样,你三姨妈都教不会!”二舅妈在背地说这话时,难免要哼一下鼻子,“照萱萱现在这样,不用过多久,你三姨妈就要把她送回去了!”后来三姨妈确实将萱萱送了回去,从此便再难有往来了。只记得有一年萱萱曾受家里的指示,提了一只老母鸡前来拜年,后来便杳无音信了。这两年说是她读完了初中就去四处打工挣钱养活自己了,有了自己的手机,不过每次三姨妈试图在网上找她聊起什么,都是至多一个字的回答。她这次来访,虽然是三姨妈联系上的,但最终还是二舅妈的主意——正是为了给二舅妈那好友的儿子做媒,三姨妈一开始也只说叫她来坐坐,未曾提过这件事。
沉默着坐在客厅中的闲人越发觉得坐着不舒服了,似乎椅子上竟生出了倒刺,时时刺在两股上,教人舒坦不得。终于,他得以响应吃饭的号召,跳出这和睦的空气,随着大家一同在圆形的大餐桌边入座,仿佛自己就是那接连端上桌的菜肴之一。他沉默地看着那两姐妹坐在他身边,一同沉默着吃起这年味十足的午饭。
“你们看,萱萱这几年长高了不少吧?还有这个头发哦,我刚刚还跟她说,她这个头发漂亮得很,能卖不少钱嘞。”还是二舅妈先开的话头,“啊呀,你说就萱萱现在啊,肯定俏得不行!我都跟人做了多少媒年了,看人一直很准的!”接下来便到了关于近期她这方面工作的汇总,“你家侄女啊,明天也来跟我说的那个同学家的外甥见见面。别跟她姑妈一样,她——她姑妈今年几岁?”
“四十几了。”三姨妈补充道。
“四十几了!”二舅妈给她二十岁的幼子夹了一大块排骨,“这都没法生小孩了,哪里还找得到哦!男的结婚是不急,女孩子还是要早点……总不能一直在她妈家里吃住吧?要三十岁的人了。”
“她先前找过的,一个电子厂里的小伙。她家里看不上,那就吹了。”三姨妈补充道。
“那还是要讲究一个门当户对嘛。”二舅妈又为她儿子添了些竹笋焖腊肉。
“人生,就是讲两个,单位,还有老婆。”二舅舅拍了拍他儿子的后背,将他一贯在局里的腔调抛在了桌上——即使他一直强调吃饭时不能说话,“你考上一个好单位,就算有一个好工作,这样你才能找到一个好老婆。这样,人生才是幸福美满的。”
二舅妈适时地配合起来:“你现在不要谈恋爱啊!”
二舅舅则将视线完全转向餐桌的中心,放下碗筷,挥起双手,高谈阔论:“你现在读大学,谈什么恋爱?等找到工作,考上编制,再说这些。不然我们怎么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就是要立了业再成家。我们县城,女同志很多的!你不要想找不到。等你考上编制……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闲人那一直沉默着的表兄咽下口中的笋干,轻轻吐了一声:“嗯,对。”
三姨妈不禁打趣起来:“你是完全不急哦,大不了到时候让你妈妈给你介绍一个。”
表兄笑了笑,未做回答。
“啊耶,门没关紧,菜不要凉了。”三姨妈瞥了眼通往院子的铁门,叫道。
“我去关。”坐得最靠门的萱萱自己站了起来,“咚”地一下用力将门关上。
然而寒意是无孔不入的,再怎么将门窗紧闭,也难免会手脚冰凉。
“好冷啊。今年的天,冷得古怪。”闲人不由得叹道。“开空调都没有用。”
“那是你们年轻人!整天坐着不动,身体能好的啊?”二舅舅又一次提高了他的音量,“多动!手脚不就暖和起来了?”
无人应答。
“他三姑妈,上一次我跟你那个同学女儿做的媒,后面有联系了吗?”于是,二舅妈将话题又一次转向了这些困在小城里的情事。
接下来便又是些关于机遇与房价与他人婚姻与欠债还钱的大讨论,一场一边激昂一边沉默的聚餐如此继续着。或有关于今天菜市场豆角白菜猪肉之价格的评价,随后也在“还是家里自己种的菜好”这样的感慨与附和中转向下一个话题。中间又一次提到萱萱近来的状况,被她以含糊的回答所终结。餐中的菜肴向来是不放糖也不放味精的,因为家中长辈多高血糖,而对味精这一百年前出现的现代调味品仍然抱有最大的鄙视。
饭桌上和谐的空气将近稀薄时,二舅舅忽地撇了撇眉毛,看向饭桌另一端的萱萱,左手的食指与中指在桌中央的玻璃转盘上敲了敲:“你们那边,是哪个村啊?”
“明镜村。”萱萱正要放下碗筷。
“明镜村?啊,哦!那个张——”随后二舅舅吐出几个陌生的字符,“他现在在那个地方当书记。嘿,当年还是我把他安排到部队,后面出来,把他分配到水利局……”
萱萱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飘走,端着碗筷走进后厨,随后又飘一样地折入客厅。二舅舅在饭桌边讲得越发兴奋了,恨不得把他在县城里“安排”的每一个人都数上一遍,同时不忘向大家强调人脉的重要性。
闲人碗里的饭早已吃完了,但他仍慢慢地往其中添上几片菜叶,以此延续自己坐在桌边的动作。他是断不敢放下这满桌的亲情的。他深知,有些纽带自猿人起便纠缠在一起,逐渐盘成一棵藤条虬结的巨树,这巨树顶天而立,把一切路过的飞鸟吞进无底的口中,再吐出新的嫩芽,这些从来便生长在巨树上的嫩芽纵使开枝散叶,也终究会在巨树的身上一团一团缠绕,将人们卷入其中,使无泪的血肉滋养着树的旧根,共做那枯死的容器,这容器中所承着的是一块撕裂的皮肤,名叫“关爱”。
用餐完毕,众人乘兴在客厅嗑起了瓜子,所谈无非小城中的悲欢,教人总觉得这小城的时间比之外界流逝得几倍之慢,大同小异的悲喜剧在各色的鼻子下漂流,都做了无味的教材,无时无刻不在向小辈们展示留在小城日复一日任人生平稳移过的好处。倒也有存在于几个中老年男人高谈阔论间的一切国际问题皆某大洋彼岸的国家作祟,这时他们必然要欢庆彼国死亡人数之多。萱萱和她的妹妹之间被三姨妈竹竿一样的身躯隔绝,二舅妈在一旁欢喜地描述着那微小而多彩的未来。
不知哪个亲戚想起闲人那表兄曾经学过一段时间的书法,便从杂乱的储物间里翻出几年前的纸笔,要他写上一幅对联。表兄彳亍了一会儿,还是拿起手机搜出一张不错的临摹对象。他抓着毛笔,饱蘸浓墨,对着不曾识得其名的名家笔迹用力描摹,颤抖的笔端下笔画歪歪扭扭,好不容易写成这呼唤金钱的传统文化精髓,便迫不及待地要将它贴于门上。可这丑陋的笔迹终究因为防盗门过大而转去贴在了屋内的小门上,只有这家族的亲友们得以在一股旧味的春联下穿行。
闲人终于寻了个借口起身离开,伴着不知哪个亲戚轻声的应允,他走到外头,只听到二舅妈忽然紧张地要求萱萱将那漂亮的头发好好梳一梳,因为那比萱萱大三岁的小伙子马上要来到这客厅了。关上防盗门,门外的天空已多日不见太阳,风雨渐弱,簌簌树叶间夹着几声幼童的啼哭,铁树边的垃圾堆上一条野狗在徘徊。飞驰而过的汽车音量溢出车窗,留下一地的动感伴奏舒缓情歌。
总有一天会开太阳的,他想,纵使这冬风肆虐,毕竟世上的嫩芽不尽是只会等待春天者,还有已然听到春雷的沉默的猛兽。于是他愤然折下一根枯枝,转身遁入满世界的冬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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