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崔德平再次看了看窗外，然而黑乎乎的虚空里夹杂着朦胧，什么都看不到。

屋内，小方桌旁，他老婆李玉扯着嗓子对他喊道：“你还在站在那儿磨叽到啥时候！”崔德平唯唯诺诺道：“慧丽还没到家呢！我再看看。”听他说这话，李玉两眼一瞪，心头火起：“看，看，哪里还有个鬼影子!慧丽肯定没赶上最后一班车，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难道全家人要等你过来吃饭不成！”一旁，他们上小学的儿子崔子轩倒是已经开始偷偷夹着筷子吃开了，他们的老父亲崔洪胜挽着手臂坐在孙子旁边，趁着李玉发怒的当儿偷偷叹了口气。

儿媳妇发火的理由，老头子心里其实门清，但也说不出口。

老头暗自琢磨：虽然慧丽事先打电话说了今天会来，但是从浙江乌城一直到这破镇上，抛去中间坐两天一夜的火车不谈，中间还有各种班车七倒八倒，具体到今天，究竟几时到家谁还能说得准！德平不吃饭，八成是惦记外孙女。儿媳肯定是气这个，外孙女今年13岁，算起来，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养在儿子家里!虽说都是自家孩子，对这个外孙女，他自然是宝贝得很，但他也不能对儿媳的不满去说道什么。话说回来，他自己其实也是住在儿子家呢！

这个家能够安稳地过到现在，一方面得感谢德平老实不火爆的性格，一方面还得感谢他老头子的识大体。儿媳有情绪，儿子个性偏孬，他老头子如果这时再说些闲话，只怕这个家的矛盾就要大爆发了。

想到这儿，他再次从心里抱怨起女儿：慧丽啊，你看你造的什么孽啊，你咋能把自个儿孩子在你哥家一放就是这么多年头！

这边，眼见老婆真的动怒了，崔德平终于不再看那黑乎乎的窗子，赶紧跑过来，夹起筷子吃饭。崔洪胜见状也低头开始吃，一边瞥见李玉忙不迭地往孙子碗里又夹了点肉。

过了估计有十来分钟，当饭桌上的两荤两素被消灭了快一半时，敲门声响了起来。崔德平想去开门，却见崔洪胜抢先一步去把门打开，门开了，老头子却一下愣在门口：“慧丽！”

大伙儿循声望去，崔慧丽正风尘仆仆地拖着一个大皮箱站在门口。

崔子轩一下蹦跶起来：“姑妈！”崔德平也赶忙走了过来，帮妹妹拖走皮箱，一边道：“路上累了吧？”崔慧丽一脸歉意地笑道：“爸，哥，回来晚了，没等我吧？”一边望向坐着吃饭的李玉，“嫂子！”李玉站了起来，也笑了笑：“慧丽到啦？”崔慧丽像嫂子应了一声，又急着向大伙儿道歉：“这次回来得太急，哥，嫂子，又得麻烦你们了！”崔德平看了老婆一眼，说道：“不说这些！你没吃饭吧，先吃饭。”崔洪胜连忙去搬椅子。

这时，崔慧丽看了看屋内，问道：“哥，宁宁呢？”崔德平脸色有些发红，他紧张道：“她今天说要去县里，我送她过去了，后来她说她要去学校附近逛逛，买学校里要用的资料还是文具，让我先回来，然后也不知怎的，还没回家。”

崔慧丽闻言脸色一变，大惊：“她去县里了？那咋还没回来啊!天都这么黑了。不行，我等会儿吃饭，我去外头看看！”

“哎……”崔德平刚想说什么，敲门声又响起来了，崔慧丽赶忙扑到门口打开一看，果然是女儿杨宁，手里还捏着一包装着各类尺子的文具袋。

“宁宁，你咋这时候才回来！”刚说完，崔慧丽突然觉得自己语气过重，又忙道，“饿了没？先去吃饭吧。”杨宁眼睛似乎泛着一丝微红，她不敢与母亲对视，头朝着地，冷不丁来了一句：“你还知道我回来晚了啊！”

包括崔子轩在内，大伙都是一愣。崔洪胜适时走了过来，赶忙招呼大家一起坐下，坐下再细聊。关键时刻，识大体的老头子果真能够派上不少用场。

杨宁阴沉着脸，坐在桌上，一旁的她的表弟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便索性跑到一旁，崔慧丽坐到了女儿旁边，偷偷瞅着她的侧边脸，她老感觉女儿像是哭过一样。她的心一下疼了起来。

饭桌上，大家最关心的基本都是崔慧丽这两年在乌城的生活状态，包括李玉在内，也有句没句地跟崔慧丽聊着。距上次崔慧丽回安树已经过了两年，崔洪胜仔细看着女儿，往事涌上心头，一股酸涩的感觉直往心头上涌。

崔洪胜问道：“这次回来，焙元知道吗？”崔慧丽：“不知道，没跟他讲！”老头子叹口气：“焙元这个人不靠谱，但毕竟你们夫妻一场，回来了，总归要跟他说的！”

杨宁突然抬头看了崔慧丽一眼。

“知道了，爸。”崔慧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您身体最近好吧？”

“挺好，没大毛病！”老头子道。崔慧丽一边应着，一边轻轻碰了下他哥，跟他哥低语着：“我跟焙元的事，爸爸不知道吧？”“不知道！就我跟你嫂子知道。”“那宁宁呢？”“她当然不知道，没人会跟她说这事。”崔慧丽放心地点点头。

无论如何，她跟杨焙元离婚的事，她现在还不想公布于天下，爸爸那边先瞒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要是她不想让女儿知道，她担心女儿小小年纪接受不了。

杨宁一点点扒着饭，实际上，她根本没吃多少，她感觉肚子里积累了太多的情绪吐不出来，这些情绪一点一点在她小小的身体内翻腾着。

终于是吃得差不多了，大家放下筷子。杨宁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李玉连忙说道：“宁宁，你咋还收拾上了，放那儿，舅妈一会儿来收拾啊！”杨宁抿抿嘴：“没事，舅妈。”接着便继续摆弄碗筷，这时，老头子使个眼色，和崔德平两人都走到门外吸烟去了。

李玉心里有些恼，急促地上前道：“今天去县城都累一天了，还是舅妈来洗，宁宁去旁边和子轩玩儿。”一边伸手欲夺碗筷，她心想平时这些杂活家务交给小丫头倒也省心，毕竟吃的喝的睡的都是蹭的我家，但今天人亲妈在这儿，听说慧丽在乌城经常也做点生意，是个见世面的人，纵然她内心对这小姑子有千万个不满，但是无论如何这表面功夫得做一做，别真让人亲妈以为我这嫂子虐待她女儿！

正巧这时，崔慧丽突然出现拦在了嫂子与杨宁中间，她轻轻推开李玉，两只手又紧紧握住嫂子的手：“哎呀，嫂子，平时让您多受累了，这我来干！宁宁——”这话音未落，只听一声脆响，原来是杨宁在叠放碗时一个没注意，把最上面的碗甩了出去，一下子打碎在地上。杨宁索性把剩下的碗筷一股脑全堆在水槽里，撒丫子跑开了。

“这丫头，毛手毛脚！”崔慧丽低声怒喝一句，连忙转向李玉，“嫂子，您快帮我去看看孩子，这孩子太不懂事，我洗完就来啊。”

“好，那你辛苦了，慧丽。”目睹了全程的李玉也不再说什么，向一旁走开去。慧丽与焙元离婚，这事她也知道，是德平告诉她的，那一瞬间，她突然也有点心疼她这个小姑子，加上慧丽今天谦卑客气的态度，她开始为她之前的一些私人情绪感到懊悔，毕竟德平与慧丽是亲兄妹，如果慧丽真在乌城有难处，德平与德平他爸确实不能不管宁宁，只是苦了她这女主人，但此时此刻，她似乎释然了那么一点点。

毕竟，也这么多年了，就当多一个姑娘养。

夜深了，憋了一肚子的话的崔慧丽来到杨宁房间门口。

在两年前崔慧丽送杨宁第二次过来寄养的时候，崔德平一家就为了杨宁特意把原来堆放杂物的小房间腾了出来给她当作房间。小时候那阵，她一直跟外公睡，但后来考虑到姑娘也十来岁了，就给她单独了一间。此时崔慧丽站在门外，她敲门的手轻轻发抖，她能察觉到女儿对她带有明显的对立情绪。

她终究还是敲敲门走了进去。

杨宁坐在床边背对着她，床头柜上放着一本教科书和几本花花绿绿的小册子。崔慧丽想仔仔细细打听女儿平时的生活境况，可一开口却变成了另外一句：“你今天去哪儿了？”

杨宁背对着她：“去了县城。”

崔慧丽：“别对我撒谎，你到底去哪儿了？”

杨宁突然抬高了音调：“我没撒谎！我就是去县城了！”

崔慧丽从进家门开始，就没有被女儿给过好脸子，现在终于急了，她冲到女儿跟前，猛地把杨宁肩膀扳正，怒道：“没撒谎？！我从县里坐车回来，坐的最后一班车！那我为什么没看见你！你是怎么回来的！”

杨宁心里猛地一抖，心说完了。她不吭声，内心正坐着剧烈思想斗争，难道她要告诉崔慧丽她像做贼一样跟她躲在同一班车上？

“你给我说话！”崔慧丽是真的有点急了。

杨宁毕竟还是个小孩，心里也开始发毛，她把头压得很低：“我没去县城。”

“那去哪儿了？”

“我就在无茶。”

“你在无茶？你在无茶你那么晚才到家！你知道几点了吗？你究竟去哪了？”

“我就是去外面透了会儿气……我就是想呆在外头……”

崔慧丽不再说话。过了会儿，她盯着杨宁的脸问：“真的？”

杨宁：“你又没有养我，你为什么还要管我？”

崔慧丽怔住了。良久，她放下手，坐在女儿一旁。“你不懂，妈妈在那边很忙，妈妈一直腾不开手……”

“你还在找弟弟吗？”

“……”

“你带我一起走！我不要在这里！我和你一起去找弟弟！”

崔慧丽连忙捂住女儿的嘴：“你轻一点！别吵到舅舅一家……”

杨宁甩开她的手，声音却低了一些：“为什么你找弟弟，就不要我？”

面对杨宁情绪崩溃的质问，崔慧丽心如刀绞，她不知道说什么，她想找个人把她受的苦全部倒出来，但是面对女儿，她又如鲠在喉，说不出一个字，她知道她亏欠女儿，但她实在不知道她还能怎么办，还是否能做出其余选择。

“宁宁，听话，妈妈不是不要你，妈妈要赚钱，还要找弟弟，等妈妈找到弟弟了，就把你接过去！不，妈妈回来！跟弟弟一起回来，再也不呆乌城了！”

“……”

“你弟弟是在乌城丢的，妈妈不能离开那里，离开那里，就真的找不到弟弟了……”

杨宁沉默了，她也很想妈妈找到弟弟，把他带回家，再去狠狠抱一抱当年那个依偎在她身边的小男孩。弟弟，你在哪儿啊？

想到这里，她鼻子一酸，泪水像断了线一样噗噗落下，她突然觉得好累，这一天以来经历的好多事都变成画面涌进脑袋，她抱住崔慧丽，在妈妈的肩头抽噎着。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熄灯后，崔慧丽躺在杨宁身旁，怔怔地望着漆黑。半晌，她听到了杨宁均匀的呼吸，似乎还带有刚哭过后吸鼻涕的“哧溜”声。她自知对女儿有愧，刚才又没能在言语上给予她太多关爱，她明明是个小孩子，为什么要承受这些？为什么对她好好说声对不起这么难？崔慧丽在心里无比痛恨自己，似乎自己才是这一切的缔造者。比起刚才与女儿对话时对情绪的隐忍，此刻她的眼泪却像决堤一样滚滚涌出，鼻腔完全堵塞，她只能张大嘴拼命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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